七日暖
前些日子与人闲聊,谈起初中时写语文作文的事。那时为了应付记叙文,总是绞尽脑汁编故事去贴合题目,或是生搬硬套借来的经典桥段,最后也无外乎是“雨天外婆送伞”、”受挫后父母宽慰“之类。下笔时常带有阻塞不适之感,只盼尽快写完交差。所谓抒情,也不过是硬挤几滴眼泪,没情还要硬煽。当时总忍不住抱怨:短短十几年的平淡人生,哪来那么多值得书写成文的深情往事?如今想来,也许并非无事可写,而是当时还察觉不到小事中暗含的情理,自然觉得一切都稀松平常。
这几天偶然想起来一件十多年前真实发生的”小事“,当时并未在意,如今回味反倒是心绪难平。于是仿照初中时学记叙文的笔调,把它记录下来。
北方的风总是粗粝的,裹挟着砂石与年节鞭炮的硝烟气息,在农家的院落里来回打着旋。它剐蹭过屋顶的瓦片、掠过枯枝,钻进老人额间深深的皱纹里,也逼得小动物蜷成毛茸茸的一团。唯有屋中暖气烧得燥热,闷沉沉地裹住呼吸,反倒叫人想推开门,迎进一阵冷风,换一口气。
每两年过年,我都会随父母回一趟北方农村的爷爷家,那是一周的短暂停留。对于一个从小生活在城市里的孩子来说,农家院里的一切都藏着新鲜。我总爱四处探索。上初中的某一年冬天,我在爷爷家的院子里遇见了一只猫。
在北方农村,猫并不算稀罕。村里到处都有野猫出没,院子里常会放些拌了剩菜剩饭的猫食,久而久之猫就会与一家人熟络起来,也会帮忙捉粮房里的耗子,彼此算是互不亏欠。可它们绝不是城市里的宠物猫。老人们不会让猫进屋,冬日里大雪纷飞,猫想要挤进有暖气的屋子,总会被奶奶呵斥着挥手赶出。人和猫的关系更像是一种契约,而非陪伴。
那次回去,我第一次认真看清了爷爷院子里的猫。那是一只通身黄色的野猫,奶奶却说它是个“串儿”。初见时它正趴在台阶上吃食。听到脚步声,它倏地抬头,琥珀色的瞳孔缩成针尖,稍一靠近,下一秒就消失在仓房的黑暗里。彼时的我,一颗少年心性,对小动物总带着天然的亲近。家里从不允许养猫,说是“难伺候”,可在农村,猫无需人照料,自己能活下去。于是,我揽过了奶奶给猫喂食的活儿。趁它埋头吃饭时,我小心翼翼伸出手,从脑袋顺到背脊。几次之后,它竟没有再躲,甚至半眯着眼,似乎享受着这来之不易的抚摸。
渐渐地,我不满足于只在院子里逗它。冬日的院落寒气逼人,我把猫抱进了屋。爷爷奶奶宠我,便也默许了。从那天起,猫待在了暖气屋里。它的食物不再是凉透的残羹,而是我碗中剔下的鱼刺和啃剩的骨头。我们开饭时,它就蹲在我脚边,静静等候。过年那几天,同村的小孩来屋里玩,当它们不知分寸地拽猫的尾巴时,我会护着它把淘气的小孩赶跑。奶奶说,这只猫在家门口混迹好几年,从来没享受过这种“待遇”。
临走那天,是初五还是初六的清晨,天未大亮,院子里弥漫着未散的雾气和柴火味。我们一家三口坐上车准备返程,堂哥抱着那只猫走到车窗前,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:“要不,你把这猫带走养吧?”我愣了一下,还未来得及回应,母亲便摇头:“不要不要,回去没人伺候。”我顺着话说:“还是留在这吧,这里更自由。”就这样,那只猫被轻描淡写地推回了院子。几分钟后,我便将它彻底抛诸脑后。
就这样过了两年。两年后,我们再次回乡。院子里出现了一只陌生的狸花猫,比原先那只黄色小猫更为警惕,看到人影便闪身而去。我忽然想起那只曾陪伴我一周的猫。于是随口问奶奶:“之前那只黄猫呢?”奶奶想了想,说:“你们走后没多久,它在外面吃了毒耗子,死了。后来遇见收死猫的,猫肉还卖了四块钱哩。”
空气骤然凝固。奶奶说这话时语气轻松,面带微笑,语气平常得像在说白菜三毛钱一斤,皱纹里漾着的仍是慈祥的笑。而我的心里,却像被什么击中般空落。对老人而言,这样的生死不过寻常。
我意识到,也许是我害死了它。七日的温暖,难道竟足以让它忘记了多年以来的求生本能吗?那只黄猫死时,可曾蜷在冰冷的雪地里,想念过某个少年掌心的温度?这个问题,我永远不敢细想。
有些善意,不过是自私的伪饰;有些离别,实则是温柔的杀戮。那一刻,我突然明白了一句话:如果你无法让别人脱离黑暗,那就不要让他见到光明。
如果是在初中的考场上,写到这里就该停笔了,并且我一定会志得意满,觉得自己写出了一篇“小事之中见真情”的好作文…可23岁的我还想再写点什么。
首先声明以上记叙的事情的确是真实发生的,不含半分编造。但我必须承认,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,我似乎都未曾为那只猫真正地、持续地悲伤过。那时的我意识不到生命的沉重,爱怜之心出自本能,却也轻浮如蝶,无论有多喜爱那只猫,也从来不过是把它当成一个玩具。如今的我也许能意识到一些,但内心的僵硬也已让我很难和十几年前的一只猫共情,共情成了一种需要主动发起的、而非汹涌而至的能力。
我真是邪恶啊。原来最深的愧疚并非源于“我做了坏事”,而是“我竟无法为此伤心”。我或许能轻易地为宏大叙事感到心潮澎湃,却对自身亲手参与的具体而微小的悲剧表现地如此麻木和健忘。生离死别每天都在发生,若每一桩都要刻骨铭心,那心早已破裂。也许直到发生在我们身边才能体会其含义。啼鸟还知如许恨,料不啼清泪长啼血。
也许还是有几分愧疚的吧,不然怎么会把这样一件事记了十年呢?我只能如是安慰道。
北方粗粝的风年年依旧,奶奶的笑容依旧慈祥,院子里的猫换了一个又一个,仿佛它从未来过,也从未离去。只有风穿过空荡的粮房时,会发出一种呜咽般的哨音,年复一年,叩问着同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。